内库烧为锦绣灰,天街踏尽公卿骨。
这句诗是黄巢所写,是声讨官军的檄文。和他的“冲天香阵透长安”一样,气势非凡,读来令人振奋。
毫无违和感吧?
实际上这句诗出自晚唐韦庄的《秦妇吟》,讲述黄巢之乱后的所见所闻。这首诗的部分句子长这样:
前年庚子腊月五,正闭金笼教鹦鹉。
斜开鸾镜懒梳头,闲凭雕栏慵不语。
忽看门外起红尘,已见街中擂金鼓。
居人走出半仓惶,朝士归来尚疑误。
东邻有女眉新画,倾国倾城不知价。
长戈拥得上戎车,回首香闺泪盈把。
南邻有女不记姓,昨日良媒新纳聘。
琉璃阶上不闻行,翡翠帘间空见影。
忽看庭际刀刃鸣,身首支离在俄顷。
贵妇人们平时生活闲适,不事生产,锦衣玉食,吃穿用度是金笼鹦鹉、琉璃玉阶。黄巢兵来后,竟被乱兵劫杀。
明朝又过新安东,路上乞浆逢一翁。
苍苍面带苔藓色,隐隐身藏蓬荻中。
问翁本是何乡曲?底事寒天霜露宿?
老翁暂起欲陈辞,却坐支颐仰天哭。
乡园本贯东畿县,岁岁耕桑临近甸。
岁种良田二百廛,年输户税三千万。
小姑惯织褐絁袍,中妇能炊红黍饭。
千间仓兮万丝箱,黄巢过后犹残半。
这是一位普通老农,家住洛阳近郊,拥有数百亩良田,每年光税就要交三千万。黄巢兵来后,他的财产被掠去一半。
诗人可谓状尽黄巢兵灾的惨酷。在他看来,贵妇人被掠卖、小地主破家已是惨不忍睹之事。
可是我们读来能共情吗?
反正我不能。
能让我共情的作品是杜甫的石壕吏垂老别,是白居易的卖炭翁新丰折臂翁。因为我真的会去伐薪烧炭换取衣食,我真的会被抓丁拉夫身填沟壑。
至于天街的公卿,画眉的贵妇,占尽良田的地主,他们跟我不是同一个物种。他们的金笼鹦鹉、翡翠绣帘,是掠自我的血汗,他们的安逸生活是我所供养。
我看黄巢割他们头时拍手叫好,被诬为暴民;可他们平时啖我之肉,食我之血,心里何曾起过一丝波澜?
韦庄状尽黄巢之恶,却不肯费半字去写平民遭罹兵灾的情形。要么是平民没有那么惨,要么是在他们看来,平民的惨状与公卿们相比不值一提。
至于朝廷嘛,朝廷什么德行,即使是同情公卿们的韦庄也不愿加以曲笔:
自从洛下屯师旅,日夜巡兵入村坞。
匣中秋水拔青蛇,旗上高风吹白虎。
入门下马若旋风,罄室倾囊如卷土。
家财既尽骨肉离,今日垂年一身苦。
那位一年纳税三千万的老农,黄巢只抢去了他一半财产,官兵可不跟他讲道理,直接罄室倾囊如卷土,教他领教一下大唐的铁拳。
别说黄巢的风评本就不差,向来被目为绿林好汉和悲情英雄;就连安禄山也有风评转好的趋势。
那个“朱门酒肉臭,路有冻死骨”的所谓盛唐,不如干脆掀翻算了。
天街踏尽公卿骨,壮哉!